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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研究】朗陶尔米:“论舒伯特与贝多芬” (摘自《傅雷家书》)

2016-01-20 每晚一张音乐CD


原编者语:底下是一篇我存档了十几年关于舒伯特与贝多芬的文章,摘自《傅雷家书》第26-27页。因为自己对这些音乐的理解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一直在改变,所以每次把这样的旧文翻出来重温,总是会发现以前没有意识到的新东西,总是会有新的体会。由于最近陪孩子练琴接触到一些舒伯特,和原先作为outsider在外面泛听不同,终于有机会钻进去仔细揣摩、亲身体会,所以对文中关于舒伯特音乐的节奏、旋律、和声和调性的那些叙述越来越有同感。



《论舒伯特与贝多芬》



[法]保尔·朗陶尔米著,傅雷译




要了解舒伯特,不能以他平易的外表为准。在妩媚的帷幂之下,往往包裹着非常深刻的烙印那个儿童般的心灵藏着可惊可怖的内容,骇人而怪异的幻象,无边无际的悲哀,心碎肠断的沉痛。


我们必须深入这个伟大的浪漫派作家的心坎,把他一刻不能去怀的梦境亲自体验一番。在他的梦里,多少阴森森的魅影同温柔可爱的形象混和在一起。


舒伯特首先是快乐,风雅,感伤的维也纳人。——但不仅仅是这样。


舒伯特虽则温婉亲切,但很胆小,不容易倾吐真情。在他的快活与机智中间始终保留一部分心事,那就是他不断追求的幻梦,不大肯告诉人的,除非在音乐中。



他心灵深处有抑郁的念头,有悲哀,有绝望,甚至有种悲剧的成分。这颗高尚、纯洁、富于理想的灵魂不能以现世的幸福为满足;就因为此,他有一种想望“他世界”的惆怅(nostalgy),使他所有的感情都染上特殊的色调。


他对于人间的幸福所抱的洒脱(detached)的态度,的确有悲剧意味,可并非贝多芬式的悲剧意味。


贝多芬首先在尘世追求幸福,而且只追求幸福。他相信只要有朝一日天下为一家,幸福就会在世界上实现。相反,舒伯特首先预感到另外一个世界。他只是一个过客:他知道对旅途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不能十分当真。——就因为此,舒伯特一生没有强烈的热情。




这又是他与贝多芬不同的地方。因为贝多芬在现世的生活中渴望把所有人间的幸福来充实生活,因为他真正爱过好几个女子,为了得不到她们的爱而感到剧烈的痛 苦,他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有充分的养料培养他的灵感。他不需要借别人的诗歌作为写作的依傍。他的朔拿大和交响乐的心理内容就具备在他自己身上。舒伯特的现实生活那么空虚,不能常常给他以引起音乐情绪的机会。他必须向诗人借取意境(images),使他不断做梦的需要能有一个更明确的形式。舒伯特不是天生能适应纯粹音乐(pure music)的,而是天生来写歌(lied)的。——他一共写了六百支以上。



舒伯特在歌曲中和贝多芬同样有力同样伟大,但是有区别,舒伯特的心灵更细腻,因为更富于诗的气质,或者说更善于捕捉诗人的思想。贝多芬主要表达一首诗的凸出的感情(dominant sentiment)。这是把诗表达得正确而完全的基本条件。舒伯特除了达到这个条件之外,还用各式各种不同的印象和中心情绪结合。他的更灵活的头脑更留恋细节,能烘托出每个意境的作用。另一方面,贝多芬非惨淡经营写不成作品,他反复修改,删削,必要时还重起炉灶,总而言之他没有一挥而就的才具。相反,舒伯特最擅长即兴,他几乎从不修改。有些即兴确是完美无疵的神品。这一种才具确定了他的命运:像“歌”那样短小的曲子本来最宜于即兴。可是你不能用即兴的方法写朔拿大(Sonata,现译为奏鸣曲)或交响乐。 舒伯特写室内乐或交响乐往往信笔所之,一口气完成。因此那些作品即使很好,仍不免兀长拖沓,充满了重复与废话。无聊的段落与出神入化的段落杂然并存。也有两三件兴往神来的杰作无懈可击,那是例外。——所以要认识舒伯特首先要认识他的歌。



贝多芬的一生是不断更新的努力,他完成了一件作品,急于摆脱那件作品,唯恐受那件作品束缚。他不愿意重复:一朝克服了某种方法,就不愿再被那个方法限制, 他不能让习惯控制他。他始终在摸索新路,钻研新的技巧,实现新的理想。——在舒伯特身上绝对没有更新,没有演变(evolution)。从第一天起舒伯特 就是舒伯特,死的时候和十七岁的时候(写《玛葛丽德纺纱》的时代)一样。在他最后的作品中也感觉不到他经历过更长期的痛苦。但在《玛葛丽德》中所流露的已经是何等样的痛苦!


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他来不及把他囱然倾泻出来的丰富的宝藏尽量泄露;而且即使他老是那儿个面目,我们也不觉得厌倦。他大力从事于歌曲制作正是用其所长。舒伯特单单取材于自己内心的音乐,表情不免单调;以诗歌为蓝本,诗人供给的材料使他能避免那种单调。


舒伯特的浪漫气息不减于贝多芬,但不完全相同。贝多芬的浪漫气息,从感情出发的远过于从想像出发的。在舒伯特的心灵中,形象(image)占的地位不亚于感情。因此,舒伯特的画家成分千百倍于贝多芬。当然谁都会提到田园交响乐,但未必能举出更多的例子。



贝多芬有对大自然的感情,否则也不成其为真正的浪漫派了。但他的爱田野特别是为了能够孤独,也为了在田野中他觉得有一种生理方面的快感;他觉得自由自在, 呼吸通畅。他对万物之爱是有一些空泛的( a little vague),他并不能辨别每个地方的特殊的美。舒伯特的感受却更细致。海洋,河流,山丘,在他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现,不但如此,还表现出是平静的海还是汹 涌的海,是波涛澎湃的大江还是喁喁细语的个溪,是雄伟的高山还是妩媚的岗峦。在他歌曲的旋律之下,有生动如画的伴奏作为一个框子或者散布一股微妙的气氛。


贝多芬并不超越自然界:浩瀚的天地对他已经足够。可是舒伯特还嫌狭校他要逃到一些光怪陆离的领域(fantastic regions)中去:他具有最高度的超自然的感觉(he possesses in highest degree the supernatural sense)。


贝多芬留下一支Erl-king(歌)的草稿,我们用来和舒伯特的Erl-king①作比较极有意思。贝多芬只关心其中的戏剧成分(dramatic elements),而且表现得极动人;但歌德描绘幻象的全部诗意,贝多芬都不曾感觉到。舒伯特的戏剧成分不减贝多芬,还更着重原诗所描写的细节:马的奔驰,树林中的风声,狂风暴雨,一切背景与一切行动在他的音乐中都有表现。此外,他的歌的口吻(vocal accent)与伴奏的音色还有一种神秘意味,有他世界的暗示,在贝多芬的作品中那是完全没有的。舒伯特的音乐的确把我们送进一个鬼出现的世界,其中有仙女,有恶煞,就像那个病中的儿童在恶梦里所见到的幻象一样。贝多芬的艺术不论如何动人,对这一类的境界是完全无缘的。



倘使只从音乐着眼,只从技术着眼,贝多芬与舒伯特虽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有极大的差别!同样的有力,同样的激动人心,同样的悲壮,但用的是不同的方法,有时竟近于相反的方法。




贝多芬的不同几响与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于动的力量(dynamic power)和节奏。旋律本身往往不大吸引人;和声往往贫弱,或者说贝多芬不认为和声有其独特的表现价值(expressive value)。在他手中,和声只用以支持旋律,从主调音到第五度音(from tonic to dominant)的不断来回主要是为了节奏。


在舒伯特的作品中,节奏往往疲软无力,旋律却极其丰富、丰美,和声具有特殊的表情,预告舒曼,李斯特,华葛耐与法朗克的音乐。他为了和弦而追求和弦,—— 还不是像特皮西那样为了和弦的风味,——而是为了和弦在旋律之外另有一种动人的内容。此外,舒伯特的转调又何等大胆!已经有多么强烈的不协和音(弦)!多 么强烈的明暗的对比!


在贝多芬身上我们还只发见古典作家的浪漫气息。——纯粹的浪漫气息是从舒伯特开始的,比如渴求梦境,逃避现实世界,遁入另一个能安慰我们拯救我们的天地: 这种种需要是一切伟大的浪漫派所共有的,可不是贝多芬的。贝多芬根牢固实的置身于现实中,决不走出现实。他在现实中受尽他的一切苦楚,建造他的一切欢乐。 但贝多芬永远不会写《流浪者》那样的曲子。我们不妨重复说一遍:贝多芬缺少某种诗意,某种烦恼,某种惆怅。一切情感方面的伟大,贝多芬应有尽有,但另有一 种想像方面的伟大,或者说一种幻想的特质(a quality of fantasy),使舒伯特超过贝多芬。


在舒伯特身上,所谓领悟(intelligence)几乎纯是想像(imagination)。贝多芬虽非哲学家,却有思想家气质。他喜欢观念 (ideas)。他有坚决的主张,肯定的信念。他常常独自考虑道德与政治问题。他相信共和是最纯洁的政治体制,能保证人类幸福。他相信德行。便是形而上学 的问题也引起他的兴趣。他对待那些问题固然是头脑简单了一些,但只要有人帮助,他不难了解,可惜当时没有那样的人。舒伯特比他更有修养,却不及他胸襟阔 大。他不像贝多芬对事物取批判态度。他不喜欢作抽象的思考。他对诗人的作品表达得更好,但纯用情感与想像去表达。纯粹的观念(pure ideas)使他害怕。世界的和平,人类的幸福,与他有什么相于呢?政治与他有什么相干呢?对于德行,他也难得关心。在他心日中,人生只是一连串情绪的波 动( a series of emotions),一连串的形象(images),他只希望那些情绪那些形象尽可能的愉快。他的全部优点在于他的温厚,在于他有一颗亲切的,能爱人的 心,也在于他有丰富的幻想。



在贝多芬身上充沛无比而为舒伯特所绝无的,是意志。贝多芬既是英雄精神的显赫的歌手,在他与命运的斗争中自己也就是一个英雄。舒伯特的天性中可绝无英雄气 息。他主要是女性性格。他缺乏刚强,浑身都是情感。他不知道深思熟虑,样样只凭本能。他的成功是出于偶然。(按:这句话未免过分,舒伯特其实是很用功的。)他并不主动支配自己的行为,只是被支配。(就是说随波逐流,在人生中处处被动。)他的音乐很少显出思想,或者只发表一些低级的思想,就是情感与想像。在生活中像在艺术中一样,他不作主张,不论对待快乐还是对待痛苦,都是如此,——他只忍受痛苦,而非控制痛苦,克服痛苦。命运对他不公平的时候,你不 能希望他挺身而起,在幸福的废墟之上凭着高于一切的意志自己造出一种极乐的境界来。但他忍受痛苦的能耐其大无比。对一切痛苦,他都能领会,都能分担。他从 极年轻的时候起已经体验到那些痛苦,例如那支精彩的歌《玛葛丽德纺纱》。他尽情流露,他对一切都寄与同情,对一切都椎心置腹。他无穷无尽的需要宣泄感情。 他的心隐隐约约的与一切心灵密切相连。他不能缺少人与人间的交接。这一点正与贝多芬相反:贝多芬是个伟大的孤独者,只看着自己的内心,绝对不愿受社会约束,他要摆脱肉体的连系,摆脱痛苦,摆脱个人,以便上升到思考中去,到宇宙中去,进入无挂无碍的自由境界。舒伯特却不断的向自然(按:这里的自然包括整个 客观世界,连自己肉体与性格在内。)屈服,而不会建造“观念”(原文是大写的的Idea)来拯救自己。他的牺牲自有一种动人肺腑的肉的伟大,而非予人以信仰与勇气的灵的伟大,那是贫穷的伟大,宽恕的伟大,怜悯的伟大。他是堕入浩劫的可怜的阿特拉斯(Atlas)①。阿特拉斯背着一个世界,痛苦的世界。阿特拉斯是战败者,只能哀哭而不会反抗的战败者,丢不掉肩上的重负的战败者,忍受刑罚的战败者,而那刑罚正是罚他的软弱。我们尽可责备他不够坚强,责备他只有背负世界的力量而没有把世界老远丢开去的力量。可是我们仍不能不同情他的苦难,不能不佩服他浪费于无用之地的巨大的力量。


不幸的舒伯特就是这样。我们因为看到自己的肉体与精神的软弱而同情他,我们和他一同洒着辛酸之泪,因为他堕入了人间苦难的深渊而没有爬起来。


《罗萨蒙德》间奏曲第二号(Rosamunde-Intermezzo No.2)《即兴曲》第三首(lmpromptu No.3):



①鲁诺·瓦尔特(1876—1962),德国著名指挥家。②托马斯·比彻姆(1879—1961),英国著名指挥家。③弗里克塞(1914—1963), 匈牙利指挥家。③的独奏远不如duet[二重奏],唱片批评家说:“这位莫扎特专家的独奏令人失望,④克里普斯(1902—1974),奥地利指挥家。⑤ 谢尔切恩(1891——1966),德国指挥家。①史纳白尔(1882—1951),奥地利钢琴家和作曲家。②费希尔(1886—1960),瑞士钢琴家 和指挥家。③列巴蒂(1917—1950),罗马尼亚钢琴家和作曲家。④奇科利尼(1925——),法籍意大利钢琴家。⑤哈斯奇尔(1895— 1960),罗马尼亚钢琴家。⑥威利·博斯考斯基(1909—),奥地利提琴家和指挥家。⑦艾萨克·斯特恩(1920一),美籍俄国提琴家。⑧戈德堡 (1909一),美籍波兰提琴家和指挥家。①保罗,贝克(1882—1937),德国音乐评论家和作家。②《费黛里奥》,又名《夫妇之爱》,贝多芬写的三 幕歌剧。③《自由射手》,一译《魔弹射手》,德国作曲家丰伯(1786—1862)写的三幕歌剧。①塞西尔·格雷(1895—1951),英国评论家和作 曲家。


①译者注:Erl-king (Der Erlkönig)在日耳曼传说中是个狡猾的妖怪,矮鬼之王,常在黑森林中诱拐人,尤其是儿童。歌德以此为题村写过一首诗。舒伯特又以歌德的诗谱为歌曲。(黑森林是德国有名的大森林,在莱茵河以东。)


①译者注:阿特拉斯是古希腊传说中的国王,因为与巨人一同反抗宙斯,宙斯罚他永远作一个擎天之柱。雕塑把他表现为肩负大球(象征天体)的大力士。



[附] 舒伯特十七岁时根据《浮士德》中的故事写的一首歌曲,《纺车旁的格丽卿》(Gretchen am Spinnrade),即文中所提到的《玛葛丽德纺纱》。写的是那个在纺车旁心神不宁的格丽卿/玛葛丽德:




[诗歌作者] 歌德


我的心儿不宁, Meine Ruh ist hin,

我的心儿沉沉, Mein Herz ist schwer;

哪儿没有了他, Wo ich ihn nicht hab,

哪儿就是荒郊, Ist mir das Grab,

这整个的世界, Die ganze Welt

就如一座囚牢。 Ist mir vergällt.

我可怜的头脑, Mein armer Kopf

象是已经疯了, Ist mir verrückt

我可怜的思绪, Mein armer Sinn

已经全然乱了。 Ist mir zerstückt.

我的心儿不宁, Mein Ruh ist hin,

我的心儿沉沉, Mein Herz ist schwer;

我再也静不下心, Ich find sie nimmer

我再也不能。 Und nimmer mehr.

我为了寻他 Nach ihm nur schau ich

才向着窗外了望。 Zum Fenster hinaus,

我为了寻他 Nach ihm nur geh ich

才偶尔走到街上。 Aus dem Haus.

他雄健的步伐, Sein hoher Gang

他高贵的身影, Sein edle Gestalt,

他唇边的微笑, Seines Mundes Lächeln,

他炯炯的眼神。 Seiner Augen Gewalt

他说话的语言 Und seine Rede

好象流水幽泉, Zauberfluss,

他握着我的手, Sein Händedruck

啊,还有他的亲吻! Und ach, sein Kuss!

我的心儿不宁, Meine Ruh ist hin,

我的心儿沉沉, Mein Herz ist schwer;

我再也静不下心, Ich find sie nimmer

我再也不能。 Und nimmer mehr.

我整个儿的心 Mein Busen drängt

只想把他找寻 Sich nach ihm hin:

啊,我若寻着了他, Ach, dürft ich fassen

定要把他抱紧。 Und halten ihn

我要和他亲吻, Und küssen ihn,

千遍万遍不停! So wie ich wollt,

在他的吻中, An seinen Küssen

我死也甘心! Vergehen sol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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